“無我”有什麼?

今天我們來談一個非常高大上的課題,叫“無我”。

自我意識是我們存在的基本證據,也是心理學研究的主要課題。但是在宗教領域,經常提到一個詞叫“無我”,這個詞既高深又神秘,代表了修鍊的某種境界。

孤陋寡聞,從宗教角度來理解什麼是“無我”,實在不敢多說。從心理學角度,也會遇到類似“無我”的概念,細細想來,也蠻有意思,跟大家分享。

第一種“無我”是唯物主義的無我觀,認為“我”是一種幻覺。

剛剛看到一個新聞,特斯拉在研究無人汽車。以無人汽車為例,唯物主義者眼中,“自我”的產生的過程大概是這樣的:

有一天,一個很牛逼的工程師設計了一輛很牛逼的無人駕駛汽車。

工程師設計出這輛汽車的時候,並沒有想讓它去哪裡。他就希望這輛車能適應不同的路況,能自主學習,平穩駕駛。於是他為這輛車設計了最初的學習系統。這個學習系統就是車子能從與環境的互動中學習。

於是這輛車就在不同的路上閑逛。它能從與環境的反饋中不斷學習。隨着接觸的環境越來越多,它積累的反應程序也越來越多,它變得越來越聰明。

環境仍在不斷變化。為了更好地適應環境,終於有一天,無人汽車的程序進化出了一個奇怪的東西:它進化出了一個有自我意識的駕駛員。

當然這個駕駛員不是實體意義的。確切地說,汽車進化出了自我意識,這個自我意識像是駕駛員。這個駕駛員一邊對路況做判斷,一邊對汽車自身做判斷。他覺得自己在支配着這輛車,是這輛車的主人。隨着他了解這輛車又了解路況,這輛車開得自然越來越好了。

一輛無人駕駛汽車居然進化出了一個有自我意識的駕駛員,這事有些匪夷所思。但從進化的角度,駕駛員的出現極大提升了汽車的學習能力和環境適應能力。這是筆好買賣。

駕駛員有時候也會好奇,自己從哪裡來,自己存在的意義是什麼。他並不知道,他就是車輛應對各種路況的反應整合後進化出來的學習程序。某種意義上,他還是這輛車的一部分。

雖然他總覺得自己在“駕駛”這輛車,他肯定也沒法下車。

這個比喻忽略了進化的某些細節:生殖和繁衍後代、人與人組成的社會群集等。但就“自我”而言,人的自我意識就是從無人駕駛汽車進化出來的那個“駕駛員”,而我們的身體就是這輛車。無論你把“駕駛員”叫靈魂、精神、還是“自我”,你都沒法修改這樣的事實:“自我”只是車更高級版本的自學習程序,它存在的意義,就是讓這輛車能更好地適應環境,“駕駛員”絕對沒法下車走走。

這是非常唯物主義的進化論的觀點。從無人駕駛汽車進化從有自我意識的駕駛員,確實有一個挺大的鴻溝。如果你不相信無人汽車的學習程序居然能進化出有自我意識的“駕駛員”,並堅持認為駕駛員一定是外派來的(比如神),那你算是一種有神論者。如果你相信這種進化是可能的,同時相信真存在着當初設計這輛無人汽車的工程師,並且膜拜他,那是另一種有神論者。

那唯物主義的“無我”是什麼?如果說大腦的神經活動是這輛車中的各種應對系統,所謂的“自我”和“自由意志”,就是大腦神經活動產生的幻覺。事實上,大腦有自身活動規律。這個規律是為了能更好地駕駛這輛車。表面上看是你在駕駛這輛車,實際上是這輛車為了更好地行駛才發展出了你。

一想到“自我”不過是大腦活動產生的幻覺,你的感覺如何?反正我整個人都不太好。

第二種“無我”,是福流(Flow)理論中衍生出來“忘我”。

米哈里.契克森米哈里(Mihaly Csikszentmihalyi)是研究專註的心理學家。他開闢了一個叫做“福流(flow)”的新的研究領域。在福流狀態是個體投入全部注意力於它當前的任務時所產生的一種特殊的忘我體驗。這是一種特殊的體驗。他曾經採訪人們在完全專註時的感受。大部分人都會說到,在福流的狀態下,人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心中沒有任何雜念,覺得一切活力都暢通無阻;覺得自己跟眼前的事情密不可分、渾然一體;覺得時間過得特別快,甚至忘記了時間。

通常我們的注意力會分成兩部分:一部分用於活動,一部分用於對自我的監控。當人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入活動時,自我在意識中消失了。這種“無我”一種特殊而又愉快的體驗。我們都聽過“爛柯山”的故事,那個樵夫看仙人下完一盤棋,渾然不知世間已經改朝換代,說的就是這種體驗。

福流中的“無我”促進了自我成長。契克森米哈里說:

“越來越完美的自我控制,產生一種痛快的感覺。你不斷逼着身體發揮所有極限,直到全身隱隱作痛;然後你會心懷敬畏地回顧自我,回顧你所做的一切,那種佩服的感覺簡直無法形容。它帶給你一種狂喜,一種自我滿足。”

“無我促進了自我的成長。克服挑戰必然會使一個人更有能力和技巧,心流就是經由這樣的過程,加深自我的獨特化的。心流結束時,一個人會覺得,內心和人際關係都比以前更完整。”

所以這裡的無我是一種心智成長機制。人藉由忘我,讓自我不斷變豐富。

第三種“無我”,是一種特殊的宗教體驗。

在這種宗教體驗中,人的自我意識忽然消失了,人感覺自己和更大的世界融合,有些人甚至覺得自己看到了上帝。這種宗教體驗帶着狂喜和敬畏,據說很多體驗過這種感覺的人,生活觀和世界觀都變得不同。

我初中的時候,印度大師 “奧修”的書(後來才知道這個人其實蠻有爭議的)還蠻流行的。裡面講到很多修鍊者的“頓悟”,就是自我疆界消失的一瞬間的體驗,就是“無我”的狀態。聽起來對修鍊的人,“頓悟”就跟打通任督二脈一樣。有沒有體驗過“無我”是一個重大的門檻。毛姆在小說《刀鋒》中,引用了奧義書“一把刀的鋒刃很不容易越過,所以智者說得救之道是困難的。”來形容這種體驗的難得。小說的主人公拉里作為一個西方有為青年,偏偏跑印度某山上修鍊,在懸崖邊對着雲海打坐時,體會到這種“自我消失,融入宇宙”的感覺,從此“世事於我如浮雲”。

人本主義心理學家馬斯洛所研究的高峰體驗也有“無我”的意思。他是這樣形容高峰體驗的:

“擺脫以自我為中心的心態與為達目標不計一切的心理,我們會覺得自己與宇宙合而為一,時間知覺消失,我們的心中充滿驚奇、敬畏、歡欣與感激等情緒。”

這種特殊的“無我”體驗在很多典籍中都有出現。比如新英格蘭運動(這項運動的主旨是上帝存在於大自然和每個人身上)的先驅愛默生講到自己的特殊體驗:

“站住荒野上,我的頭沐浴在宜人的空氣中,整個人像被拉進無限的太空——此時,所有自私自利的自我瞬間消失無蹤,我變成了一顆透明的眼球,我什麼都不是,我看到了一切,宇宙存在的氣流穿透了我的身體,我變成了上帝的一部分。就算最親近的朋友,此時,對我也像陌生人一般。是兄弟、是朋友、是主人還是僕人,根本不重要,不過是擾亂人心的瑣事。此時,我的心已完完全全為這不朽、無限的美景所佔據。”

那時候,世俗的“自我”的概念在他心中完全變得無足輕鬆,甚至連生命本身也不重要了。

從各種典籍描述的普遍性和相似性看,這種特殊的“無我”體驗應該是真實存在的,只是人很難達到它。為什麼追求“無我”的境界這麼難?有三點理由:

  1. 自我更利於我們適應世俗生活。我們需要自我這個工具。
  2. “無我”意味着自我的消解。經由“自我”意識達到“無我”的狀態,就像某黨給自己削權一樣,自然很難。
  3. 精神提升和靈性成長通常都需要漫長的思維訓練。

畫外音:腦科學專家,《我即我腦》的作者斯瓦伯教授完全從大腦活動的角度來解釋這種宗教體驗。認為這些宗教體驗不是顳葉缺氧就是腦癲癇的產物,簡單說就是腦子壞了。

他的觀點我有寫過一篇文章,這裡:記一次唯物主義踢館事件 – 幸福課 – 知乎專欄

第四種“無我”,是心理治療中的“無我”,或者雞湯意義上的“無我”。

心理治療中的認知療法,認為人的心理問題是扭曲的認知偏見造成的。其中一個認知偏見就是“自我中心”,覺得自己像是站在舞台中央,所有的人都關注着自己的一舉一動,記着自己的每件糗事,因此焦慮緊張。或者認為自己是一切壞事的原因,內疚自責。

這種意義上的“無我”就類似於別把自己太當回事,能夠以一顆平常心看自己,別把黑鍋都往自己頭上扣。

這是不同理論基礎上發展出來的“無我”觀。我猜很多佛教或禪宗思想中的“無我”,也包含了類似的洞見。
最後照例附送故事一則:

有一個秀才進京趕考,經過一段山路,晚上荒郊野嶺,無處投身。愁眉不展之際,遇到一個破廟,廟裡佛像已經蛛網密布,顯然有段時間無人來過了。

秀才就在廟裡小憩。晚上忽然聽到聲響,仔細一聽,好像是兩個惡狠狠的聲音在爭吵。他趕緊躲到了佛像後。

爭吵聲越來越近,原來是兩個惡鬼。他們一邊爭吵,一邊拖着一具屍體,一直吵到了廟裡。

甲鬼說:正午的太陽肯定比傍晚的太陽離我們近,你沒發現正午更熱嗎?

乙鬼說:傍晚的太陽肯定比正午的太陽近,你沒發現傍晚的太陽更大嗎?

兩鬼爭論不休,越吵越凶。

忽然甲鬼對着佛像後說,後面的人,你下來,你來說說,到底是正午的太陽近,還是傍晚的太陽近!

秀才心想,壞了,被發現了。只好從佛像後走出來。兩個鬼瞪着眼睛看他。

秀才沉吟了一下,說:顯然,正午的太陽比傍晚的大啊……

話音未落,只見乙鬼大怒,嗖地一下把秀才的一個胳膊扯了下來。

甲鬼一看,馬上把屍體上的一個胳膊扯下來,給秀才按上了。乙鬼一看,又嗖得一聲把秀才的大腿給扯了下來。甲鬼馬上又把屍體的大腿給秀才按上。

……就這麼來來回回,兩個鬼把秀才身上的零件換了個遍,然後,兩鬼繼續爭吵着走遠了。

秀才驚魂落魄地走出了廟裡,一邊走,一邊念叨:

我還是我嗎?我到哪裡去了啊?現在的我又是誰啊?

路上遇到一個禪師,聽他喃喃自語,問他怎麼回事。秀才就把剛才的事一五一十地跟禪師說了一遍。禪師聽完哈哈大笑,說:

“恭喜你,你悟到了“無我”的道理。”

註:故事很久以前看的,估計是哪個古代段子手編的,我根據印象重新編了一遍。你若知道出處,請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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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要總結關於“我”。
五蘊非我——此為無實有的我。如果將五蘊理解為有實有的我,會導致唯識三性中的“遍計所執性”,也就是“常見”。正解是:三性中“依他起性”所顯的無自性的我,即天台宗一心三觀空、假、中的“空”,也就是空性(緣起,性空)這是站在世間法因緣生的角度而言的“無我”。
與此同時:如果將五蘊非我理解為真的沒有我,也就是沒有通過“依他起性”正確理解無自性的“我”,便會導致“斷滅空”,也就是“斷見”。正解是:必須明白存在幻有的、非實在的“我”,這叫“假我”(性空,緣起)。即天台宗一心三觀空、假、中的“假”。所以世尊不回答外道“有我”還是“無我”的問題,因為:如果回答有我即是常見,回答無我即是斷見。能夠在“無實在的我”和“非斷滅空的我”二者之間契入天台宗一心三觀空、假、中的“中”,那就能理解唯一真實的“我”的狀態:打破二元對立同時又圓融二元(雙照雙遮,雙奪雙泯),兩者之間呈現出來的大乘中道。
這個中道,就是勝義諦的“我”,第一義諦的“我”,常、樂、我、凈的“我”,涅槃的“真我”。也就是唯識三性中的“圓成實性”,了義經中的如來藏、圓覺妙心、本來面目。
所以修行,就是為了打破一切因分別妄想產生的關於“我”的種種認知執着,最終轉為真我。你可以理解這個真我是轉識成智的“智”,但在第一義諦里,“智”不能言說,所以叫“智不可分,不可被分”,所以叫“無智亦無得”。需正確理解這五字並不是指斷滅的無智無得,而是已經完全相應涅槃,非有非無,非一非異,乃至離四句、絕百非的解脫狀態。
明白關於“我”的重要性在於:你必須解釋清楚破了“人我”、“法我”以後的涅槃——這個“真我”的狀態是什麼。“真我”必定不是指向斷滅,否則是誰在修行?誰證涅槃?必定有我。只是這個“我”,是已經轉為大圓智鏡的、轉染為凈的,涅槃大樂的“我”。此處言語道斷,心行處滅。真我不可言說。
五時教法經論中出現無數“有”和“無”,開權顯實有方便說和究竟說,很多人在聞思修的過程中極易糾纏在二者文字戲論中,一偏頗就歪了道,是極為可惜的。願如理思惟,早開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