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認清我
「我是誰」是拉瑪那教義中最具代表性的議題。人生的苦難、生命的真理，皆在此聚焦而提問、探究、解答。
我是什麼？
生命個體，認同其自身存在之軀體為「我」者，是為自我；真我乃純粹意識，了無自我，而軀體本身，無自主性，亦無自我存焉。介於真我與軀體之間，冥然萌生其中者，為自我感（ego-sense）或「我｣之概念（‘I’-notion），混同而雜糅於真我與軀體二者，進而滋為於生命個體，則此自我或生命個體，乃成為生命一切陡然而愁苦之根由所在。因此，竭盡一切，棄絕自我，真我乃能炳然輝耀，此即是解脫、開悟或了悟真我。
問：我是那拉耶拿史瓦米（Narayana swami）。
尊者：你的口、手等軀體的器官是你嗎？
問：口、舌、軀體皆構成了我。
尊者：軀體固然由手足鼻等器官構成，但你的雙手，就是你嗎？若無雙手，你還存在嗎？
問：若無雙手，我還存在，所以，雙手並非我。
尊者：同理，你的足、鼻、眼等，皆如此論。
問：是的。
尊者：若你非軀體的部分器官，則你亦非軀體的全部。
問：我尚未能理解。
尊者：軀體是你擁有的器官對象，但並非真實的你。
問：現在，我了解我與軀體有別，但尚未清楚清白，軀體與真我的區別。
尊者：向內探究真實的我，便能了悟真我。
問：我已退休，完成人生的俗務，願棄絕一切，從此做個雲遊四處的修行者。
尊者：若向人說：「我是修行者。」並以此自詡，那是無意義的。你年輕時說：「我是學生。」然後說：「我是已婚者。」「我是父親。」「我是企業家。」等，今天你說：「我是修行者。」你身份的屬性不斷改變，但從未觸及你生命內在的真實核心。只有「我」消失，真我才能顯現。
問：我不明白，真我與我，有何區別？
尊者：當你入睡時，你的身心處於什麼狀態？
問：我不知道。
尊者：誰在「不知道」？那個醒着的我嗎？但你無法否認，你入睡時，你仍然存在。
問：我確曾存在、現在也存在着，但當我入睡時，我已不知道誰在睡眠中。
尊者：醒着的人說：當他入睡時，他渾然不知一切。現在醒着，他眼觀萬物，便知悉他是存在的，但入睡時，萬物消失，亦無觀者；現在醒着說話的人，與入睡時的那個人，是同一人。醒着時，人之視覺等感官萌起而運作，則萬物呈現，但入睡時，感官與萬物倶泯，可見其間有自我浮現，經由軀體的感官，觀視萬物，混淆誤解其軀體是真實的我，實則，在醒與睡時，真我持續存在，並無中斷，只是自我橫生截入，使自我在醒時萌生，在睡時滅息，但真我始終不遷不滅，橫跨而觀照醒、睡、夢等心思起滅三時段，故你生命的真實本質，在入睡時，依然存在。
問：心思的本質為何？
尊者：心思即是「我｣（自身）之思維，其與自我，二而一也；所謂心智（intellect）、記憶，皆同其屬性，心思、心智亦是心力質性或自我之貯藏處，總言之，皆是那個心思，而所謂生命體，不過亦是自我的指稱而已。
問：如何察知心思萌動的最根本源頭，或心思本身的展現？
尊者：思維的遞沿開展，以「我」之思維為關鍵，亦即以個人的人格觀念（personality-idea）作為一切思維展現的根本源頭。因為每一個念頭或思維的萌起，皆是某個人的思維，或個人的自我不自覺萌動；自我便據此而開展其思維運作，其活動對象，從自我出發，依序有第二、第三或那個接續出現。亦即，勢必在第一人的「我」先行萌起，然後，才有你、他、那個繼起；我起則你他那個起，我滅則你他那個滅，故追本溯源，心思萌動的根本源頭，在於「我」或個人人格這一端。
「我」在何處萌起？往內尋覓，「我」便消失，這是智慧的探索。當心思不斷自勘其自身的本質，心思便煙消雲散，不復存在，這是直接的路徑。心思不過是一團思維而已，一切的思維，皆根源於「我」之思維，因此，心思僅是「我」自身之思維活動。「我」之思維的出生，即是我自身之出生，其滅，即是其人之死。「我」之思維萌起，則認同軀體的謬誤，隨之而引生；欲除此謬誤，則先摒棄「我」之思維的謬誤。只要有「我｣，則必罹苦；一旦「我」不存，則苦止息。
問：是的，但當試圖摒棄「我」之思維時，其他的思維活動，紛然而起，十分困擾。
尊者：深入看那是「誰」在思維，思維便止息。其他的思維活動，皆立足於「我」之思維，駐止於此立足處，則其他的思維便消失。
問：自我與真我，有何不同？
尊者：那個一來一往，浮現隱沒，時起時滅者，是自我。那個如如其在，不遷不異，了無屬性者，是真我。
問：自我是如何萌起的？
尊者：自我其實不存在，你是無形的整體。了悟此，自我便消失。
問：尊者您曾說：「認識自己（Know Thyself）。」是指知道自我嗎？
尊者：當自我試圖認識並探究其自身時，自我便改變屬性，而逐漸消泯，融入於真我。
我的世界觀
未悟者與了悟者，皆聲稱世界是真實的，然未了悟者，認同世界是有形的名相。了悟者洞悉有形世界之底蘊，有其無形的圓滿真理。此為未悟者與了悟者的區別。
問：「婆羅門乃真實，世界是虛幻。」這是吠檀多派聖者商羯羅（Sri Sankaracharya）一貫的說法，但有其他派別另持異說：「世界是真實的。」二者熟為正確？
尊者：兩說皆正確，只是自不同的觀點，在不同的進程階段上立說，真理的探索者先在眼視存在的世界上觀察，感於世界變動不居，進入「世界並非真實」的認知階段，直至最終，探究者直探真我，體認世界萬物一體的統合狀態，便悟明原先視為不真實的世界，已然融入真實的統合之真我中，故又進階而立說：「世界是真實的。」這是生命本然的「在」，在了悟真我中呈現，而除真我之外，別無萬物可言。
問：尊者您曾說：虛幻與真實，二而一也，何以如何說？
尊者：世人誤解商羯羅所謂「世界是虛幻」的說詞，其實他說：婆羅門是真實，宇宙非真實，並且宇宙即是婆羅門。他的三句話語，並未僅止於第二句，他的第三句話已包含前兩句。若自真我以觀，則世界為真實；若離卻真我，則世界是虛幻，故說虛幻與真實，二而一也。
問：「世界是虛幻，並非真實。」此說法一時尚能接受，但要長久堅信，殊為不易。
尊者：當你在睡夢中，夢中的世界是真實的；只要睡夢持續進行，則夢中的感知及情節過程，皆屬真實。
問：那麼，世界無異於吾人的睡夢嗎？
尊者：你在睡夢中，你的感官所知，有任何差錯嗎？在睡夢中，你可能與已逝的親人交談，你會在夢中起疑而說「此人已死，怎會與我交談」嗎？在睡夢中，你的心思自會調適，俾使夢中的情節遂行；換言之，在睡夢中，你不會對夢中情節的真實性起疑。同理，在清醒中，你也不會對清醒時在世界感知的真實性起疑。吾人的心思自創世界，怎會自打嘴巴，而說世界不是真實的呢？此即吾人在睡夢與清醒時之所感所知，皆來自心思自創，一旦心思滋長壯大，則心思不會對自創世界的真實性自己起疑；惟有心思自己從自創的世界中全面撤離，返回生命最底蘊的真我，安駐其中，你才會發現，世界非屬真實；而此清醒中的世界，與你睡夢中的世界，如出一轍，倶為虛幻。
問：我不否認，當我入睡時，世界是存在的，因為我雖入睡，但旁人清醒，仍看見世界。
尊者：你說你入睡時，世界是存在的，這還需要旁人見證而向你說明嗎？況且旁人向你說明，必須你醒着時，才能辦到，但這種存在，與你自己生命本質的真實存在，迥然有別。世界是否為真實存在，若還需要旁人左證，則真實存在的判准何在呢？「那個」（真理）是無需旁人佐證，如如其在，自身真實，自身示現，而恆久不異。然而，世界能不藉由心思的運作而自身真實存在嗎？在睡夢中，心思寂滅,世界倶泯；在清醒時，心思浮現，世界俱起。當你說「我存在」，非僅是存在之現象本身，而是你有清醒的意識。質言之，存在與意識，同時起滅。存在即是意識，意識即是存在。
問：為何我們眼觀的世界，看來如此真實？
尊者：正如我們眼觀銀幕上放映的電影情節；只有銀幕是真實，但銀幕上的光影情節，並非真實。吾人清醒時，其實只有世界的底蘊是真實的，對世界的認知，僅是這個世界及在世界上的認知者之認知，但這個世界及認知者，在認知者睡眠狀態中，便全然消失無存，而非真實。故你清醒時，所觀世界的萬象紛呈，皆是認知者之認知而已，而認知者本身，並非真實，故可說世界諸現象，皆不真實，永不存在。
問：為何我們所觀的世界物象，呈現固定而無甚變動？
尊者：這是錯誤的觀點。若有人說，他在河流中沐浴兩次，這是錯誤的說法，因為他第一次在河中沐浴時，河流已非他第一次沐浴時的原況。或者，有人說他兩次眼觀火焰皆相同，其實火焰無時不變動。無變動的物象呈現，是錯誤的認知。
問：錯誤是指哪裡錯誤？
尊者：觀知者。事實上，觀知者與錯誤的觀知，同時倶起。若了知真理，則觀知者及觀知，二者俱泯。
問：觀知者及錯誤的觀知，如何萌起？
尊者：是誰在提問。
問：是我在提問。
尊者：找到那個「我」，則一切疑雲消散，在睡夢中與清醒時，我及觀知，倶滅與倶起，但了知真我後，我及觀知皆寂滅無存。在清醒時，所觀知的萬物，僅屬於觀知者個人的觀知而已，而觀知者，並非真實，故事實上，無一物存有。
問：有人說：神創造世界及萬物。
尊者：吾人眼前的世界，並非真實，僅是生命個體依其心思想象而投射；實則，生命個體、世界、神，皆從「我」所出。一旦有「我」及心思，則生命個體、世界、神，便皆存有。若心思寂滅，則三者倶滅，何來世界是真實抑非真實、世上的苦樂等諸問題？在了悟中，止於真我，生命個體的「我」已然不存，並無空間提供情思運作，這是自然而然的生命本質之存在、意識、幸福（Being-Consciousness-Bliss）狀態。
問：世界雖然存在，但無法意識自身的存在。
尊者：意識始終是自身的意識。若你意識某物，其實根本上你是意識你自己。至於，非自身的意識之存在（unself-conscious existence），則與自身的意識有別，並無存在可言，僅能說是存在的屬性而已，但絕對真實（reality）的存在，並無屬性，乃意識之實質的自身，那是真實的，故絕對真實被稱為「存在——意識」（Sat-Chit,Being-consciousness）,絕非僅是個體存在，而排除他體。
這個世界，既非其自身存在，亦不能意識自己的存在，則你如何能說：世界是真實的呢？然則，世界的本質是什麼呢？永在變異、持續而恆久的遷流。一個無獨立性、非自身的意識、不斷變異的世界，不可能是真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