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的全然盛开
从个人、心理的自我(有思想和感受组成,定位在头脑里),转到无形、无法定位的空无(包含、渗透一切),这种身份认同的转变虽然具有转化的力量,但仍只是觉醒全然盛开过程的最初阶段。包括独立自我在内的一切都没有实质、无法常存,这种体悟虽然会带来稳定感,但也可能使你变得被动、疏离、脱离现实生活,导向一种虚无的观点:一切都是空,一切都不重要,还有什么好在乎的呢?
所以下一步就是认识万事万物都有终极的价值和意义,毫无例外,因为岩石、云朵、汽车、建筑、街上的游民,都与你的原貌是不可分割的,其实他们正是根本的你。他们没有实质和永久的存在,同时也充满神性,伴随着光辉或当下,所以是珍贵无价的。
在禅宗里,《心经》的名言充分表现出这种“空无的丰富”,《心经》说:“形体就是空无,空无就是形体。”换句话说,我们所见所闻的世界是没有实体的,就像泡沫或梦幻,但这种空无,这种更深的根基,是永不分开、没有区隔的,只是以有形世界的多重形式呈现自身。如果你过度强调空无,就有变得疏离冷淡、漠不关心的危险;如果你过度强调形体,就有再度卷入梦境的危险。形体和空无是交织在一起的,是一个硬币的两面,是实相的两张面孔,就像是前景与背景、内容与脉络、物体与空间的关系。禅宗把实相这种不二的本质称为“真如”或“如如”。禅宗有一句名言:“见山仍是山,见水仍是水。”现在即使是最平常的经验也蕴含着灵性。
我在此所做的区别,对现在的你而言,可能显得过于微妙或抽象,但对了解觉醒却是非常重要的。除非你认识到,不但形体是空无,而且空无也是形体,否则就会徘徊于苏珊娜.谢格尔所说的经验的“冬季”,这时是空无占优势,心还没有在形体的温暖与丰富中盛开。印度圣人尼撒哥达塔说:“当我向内看,看见我什么都不是,这是智慧。”但这个洞识还必须联结到与它互补的话:“当我向外看,看见我是一切,这是爱。”他总结说:“我的生命在两者之间流动。”
在经验的冬季迷失
初次向自我的空无觉醒之后,生活可能突然失去吸引力,看起来枯燥平淡、死气沉沉。你也许会怀疑:“有什么意义?不管怎样,一切都是空。”你可能产生幻灭感,尤其是你若曾心怀高度的期待,想要一种永远喜乐愉悦的人生。苏珊娜.谢格尔在这种无聊、认命的牢笼耗费了数年,她称之为经验的“冬季”。头脑这时再度把空无具体化,断定了它了无意义。唯一的解药就是停止把空无概念化,视之为充满活力的实相,并死在其中,直到它盛开,显示为万事万物的源头和本质(不用说,空无并不会盛开,它已经是源头和本质。盛开的是你的体悟。)
隐身于超越
阿迪亚香提观察到修行人士有害怕生活更甚于害怕死亡的倾向,有些人对觉醒引发的强烈转化过程的回应是避免积极参与世事,推到超然见证者的疏离位置。这种策略会使觉醒从鲜活、生动的实相,转成固着的立场或观点,而无法在日常生活中展现和深化,所以被称为“禅病”或“灵性逃避”。例如,你若主张没有一个行为者,可能会谢绝做任何事,整日耗在顽固坚定的“无为”之中。在社交处境中,你可能会留在外围,超然疏离而不受干扰,但也没有反应、缺少弹性,脸上挂着自鸣得意、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在关系中,你只参与到合你意的程度,但出现困难时,会出现一种不自然的平等心,坚持自己没有任何感受或需求。“谁,我吗?我从来不会生气或不舒服,毕竟,我不是真的存在。” “自我”以这种方式把觉醒当成借口,以保持控制,退离看似需索无度、令人害怕、难以忍受、杂乱无章的世界。如果你无法控制舞台,就干脆拒绝演戏。
灵性逃避的影响
灵性逃避在本质上是另一种更精密的方式,让“自我”保有对生活的控制。举例来说,借灵性而逃避的人可能做出轻率或麻木的行为,却拒绝加以检视,不愿为自己的行为负起责任,因为他们宣称觉醒已经释放他们,可以不受行为常规的约束(以这种说法为自己辩护)。他们也可能容易陷入强烈的情绪风暴中,却辩驳说这只是一时的现象,没有可持续的内容,而不考虑这些情绪对周围的人的影响。他们也可能因为害怕投入而留在生活的边缘,宣称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所以不需要认真对待。
禅修中心和道场充斥许多借灵性来逃避的人,他们用一种制造出来的三摩地(一心专注),喜乐地坐在禅垫上,或是通过瑜伽的固定姿势展现流畅、焕发的动作,然后回家对小孩大吼大叫、背负着钱和工作的重重压力,或是在日常生活中难以正常运作。这种情形听起来是不是很熟悉呢?不用说,这些倾向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可能产生的。
当然了,灵性觉醒的本质必然涉及某种程度的灵性逃避。当你对自己最根本、不可分割的灵性本质觉醒时,猛然跳出你的制约,体悟自己就是静默的当下,任何原本看似很难面对的思绪或情绪都无法碰触和干扰你。你的制约在你原貌的浩瀚中生起又消逝,看起来再也不是问题,现在只有超越时间的层面存在,受时间限制的现象层面被经验为一种神性的表现形式。因为觉醒通常至少会消除一部分的制约,使你觉得更加自由、不再那么容易生起反应,可能使你相信你的旅程已经完成,但其实更深的体现过程才正要开始。
这时,你可能忍不住想把觉醒变成固定的立场或观点、令你执着不放的新身份、另一种与生活建立关系的过滤器。你可能认为:“毕竟我已耗费多年追求觉醒,我终于得到了,觉醒属于我,它界定了我是谁,我现在是觉醒的人,我可以自由做我想做的事。”传统上,这种固着于觉醒身份的情形被称为禅病,非常难以治疗,因为它是如此诱人、令人满足。“自我”在禅病中再度吸纳苏醒,重新夺回控制权。
相对的,真正的觉醒是全然没有任何固着身份的,无法被转变成一种立场或观点。
灵性逃避是无法避免的阶段,灵性老师特别容易有灵性逃避的倾向,因为他们把自己设定成灵性智慧的提供者,他们的权力和地位有赖于其权威的维持和保卫。我离开那位禅师去学西方心理学几年后,碰巧在一场研讨会遇见他,他邀请我喝茶。谈了些轻松话题后,我们聊到禅修中心的瓦解,那时他明显开始生气并防卫,我温和地提醒他可能仍对当时发生的事残留着某些感受,他却激动地反驳说那件事对他已不再是困扰了。
从外在看觉醒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觉醒的生活”这种用词容易令人想到某些形象,如修道的僧侣、流浪的瑜伽士、向虔诚弟子传授真理的灵性老师。但体现觉醒之心的平静与喜悦的人,可能就像你在路上看到的普通人一样平凡,清洁工、打扫房屋的人、银行出纳员、疗愈者,也就是像你我一样的人。发现并活出真我之光的人不见得都想教导人或隐居起来,有些人只是自发地觉醒,然后继续原有的生活,工作、照顾家人、看电视、看电影,差别在于他们不再痛苦或挣扎,也不再经验到自己与他人的分隔。
活出觉醒生活的人并不是一律都会用充满慈悲的行为或充满自觉的智慧言语吸引别人的注意。反之,他们倾向于退入背景,因为他们是如此普通、如此朴实、如此不引人注目、如此能倒空自己。如果他们真的教导别人,也不会执着于老师的角色与地位。当我还是个年轻的禅宗僧侣时,曾经拜访附近的佛教中心,想要见一下伟大的西藏瑜伽大师卡鲁仁波切。我看到六位僧侣围着桌子吃午餐,从他们的行为、吃饭、谈话互动的方式,我看不出哪一位是仁波切,直到有人指出他来。这位杰出的大师没有表现出一丁点儿骄傲或做作,实在令我深深感动。我领悟到这种平凡性是觉醒生活的真正标志。
可是,如果你注视平凡表面的背后,就会发现不论是什么人格或生活处境,体现觉醒生活的人都具有某些共同的特质。例如,他们容易流露出平静和沉着感,他们的眼睛会绽放一种无限的宽广与慈悲,显示出并没有一个正在观看的人,只是意识或灵性在注视自己。在行动上,他们生活中的动作流畅和谐,没有内在的冲突或分裂,安静而喜悦,自然展现出亲切感与同理心,但又隐隐透
出超然的无所挂虑的味道。当然了,这些特质会通过无限种类的身体、声音和人格表现自己,有些可能生动有力,有些则比较安静内敛。
即是是开悟的老师和圣人,也有形形色色的外形与性情。伟大的印度圣人拉玛纳.马哈希不论日夜大多都只缠着一条腰布,宁静安详地坐着或躺着。他的教导大多是以静默的注视或简短回答信徒问题的方式,他每天都走上道场所在的圣山。他的眼睛是真我的平静与爱的具体化身。相较之下,吠檀多老师尼撒哥达塔则经营一间卖香烟的店铺,晚上在他位于孟买的小公寓中,对聚集的求道者讲道和回答问题。他说话时,出于对真理的热情,眼睛会闪现强烈的光芒,双手激烈地挥动,声音有时会很响亮。
我的吠檀多老师金恩.克兰是文雅的欧洲绅士,穿着丝质衬衫和领带,享受美食、艺术和古典音乐。他的公开谈话中常常出现长时间的静默,以轻柔而深深令人共鸣的声音说话,吐字清晰有力,内容简明扼要。相较之下,与我亦师亦友的阿迪亚香提时加州原住民,过去常常骑脚踏车竞速、攀岩,现在喜欢玩一种有趣的扑克牌游戏和在乡间骑摩托车。他的讲道有一种不拘礼节的现代感,常常夹杂着笑声和静默。但他们传递的真理与古圣先贤是完全相同的。
最后,关于觉醒的生活,我们能做出的唯一结论就是它会采用当事人的形貌和人格,你无法模仿或促成它的发生,你只能觉醒,活出你觉醒的真理,并注意生命如何通过你展现。觉醒终极的果实与表现就是觉醒的生活。
正念的限制
心的工作有两种非常不同的途径。在正念的练习中(这是当代西方很流行的方法,不止见于灵性道路,也是减轻压力、增加福祉的世俗技巧),会仔细、慎重地注意经验一刻又一刻的改变与展现。有时把它比喻为猫追老鼠,或是母亲照顾新生儿。经过数月到数年的规律练习,心就能娴熟地释放过去和未来之事,专注于现在的经验。
但以这种方式注意经验的细节,会有过度努力和勉强的危险,就如其名称所暗示的,会强化独立自我的幻象,从远方轻视现实,尝试保持正念。事实上,正念(mindful)就是把心装满(mind-ful),只会在心中强化局部的能量和注意,凸显主体与客体、自我与他人之间的裂缝,而觉醒则是要弥合这个裂缝。心可能变得精通于专注,想象自己是功力精湛的禅修者。可是,真正的禅修实际上完全与用心无关,而是一直正在发生的,只需要(被允许)展现,而不是被创造。
我花费数年在禅垫上努力觉察呼吸,终于发展出可以连续数小时坐着而不改变专注焦点的能力。但我的坐禅是干枯的,没有生命,就像一根枯枝,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都没有洞见、觉醒或自发性留下的迹象。铃木禅师说:“在初学者的心中,有许多可能性;在专家的心中,只有少许的可能性。”在成为禅修专家的过程中,我的心逐渐变得僵化而狭隘,失去了初心的纯真、开放与鲜活。在我早期禅修的日子,初学者的心曾使我喜悦,得到滋养。
在一次特别的密集禅修中,我以平常全力以赴的态度来专注地禅修,突然发现整个过程如此好笑,于是放声大笑。我的心忙碌于努力禅修,而我一直被一种静默环绕,如此深刻,连我的骨头里面都感觉得到。禅修习性像一层老皮蜕去,展现出此刻自然直接的当下。我不需要禅修,禅修一直在发生,我只需要放下,然后加入它。没有什么地方要去,没有什么事要做,也没有什么窍门花招,只有不可分割、难以言喻的当下。最后,我的心放弃努力,在那一瞬间,我偶然遇见了真正禅修的入口。